不能告诉你

踽踽(十六)



安娜没有问为什么,她知道这样的时刻不能也不该问为什么,所以她只是看着艾莎烟蓝色的眼睛,然后叫她,“姐姐。”她从艾莎的瞳孔里看到了自己,看到了有些紧张有些揪心的自己。艾莎的眼睛那么深邃,容得下所有的伤感,但今夜好像她也无法再包容下多一分的悲伤,所以它们从她的眼睛里静静地流淌出来。那些悲伤像带着背景音乐,侧耳倾听,演奏的正是那首《G弦上的咏叹调》。


“哎。”长长的叹气,空气中升腾起一些被呼出的白色烟雾,安娜无法从这声叹息里判断出艾莎到底是难过还是满足。


“走吧,我们该回去了。”她只是握紧了艾莎的手,大拇指在她的手背上抚摸安慰。


夜色深了,街面上空起了淡淡的薄雾,一切都是安安静静的模样,就像一个梦。现实和梦境的界限已经模糊了,两个人都没有再说话,都怕打破此刻的安宁。




“艾莎,我们坐地铁回去吧,你是不是从未坐过地铁?我带你去坐地铁,应该还赶得上最后一班。”安娜觉得也许地铁站里还有一些夜归的人,那么带她走到人群里去也许会让她的伤感被化解掉一些,那样总比她坐车回家,在车上一言不发,然后一回家就把自己关起来要好。


她也不等艾莎同不同意,径直拉着她快步便朝地铁站走,艾莎好像也是无所谓同意还是不同意的,她心里应该正在被别的事占据着。


下到地下通道后安娜有些心满意足地呼了一下,“还是这里面暖和,刚才外面起雾了,又湿又冷。”


“抱歉,是我让你陪我在外头走了太久。”艾莎低着头看水磨石的地板,它们并没有光滑到可鉴人影的地步,但她仍然能看到两个手拉手的身影就在自己脚下。


“小姐,你不需要道歉,这不是什么不得了的大事,别把什么都往自己身上揽,”安娜拉了拉她,“走吧,还得去买票,祈祷还没错过末班车。”


地下通道的尽头有小提琴的尾音传过来,艾莎困惑地看了看安娜,等她们走近时琴弦声却消失了,只看到一个白胡子穿尼布西装的老头儿正在收拾他的琴盒。


“嘿,你看到了吗,这就是我们平民的音乐厅,怎么样,不比今晚的差吧?”安娜拉着艾莎走上前。


“他已经结束了,别再叫住他了吧,让他也能坐上最后一班地铁回家去。”艾莎总是那样善解人意。


安娜却像没听到,大声地和那个流浪艺术家打着招呼,“您好,夜安。”


“您好,美丽的小姐。”


“虽然我知道您已经收摊了,但是可以任性地请求您再为我们演奏一曲吗?”


老头儿看她俩的装束,“两位小姐是刚从交响乐音乐厅出来吗?我这样的雕虫小技着实没办法和那样的大制作相比。”


“没关系,交响乐太沉闷了,我们正想听点轻松的,您请吧。”


“那么您想听什么呢?”


安娜转头以询问的眼神看着艾莎,她因为心里一直在反复回响那首曲子,所以下意识就说,“巴赫的……”


“do-re-mi可以吗?美国电影音乐之声里的插曲,可以请你拉一曲这个吗?或者随便什么弗朗明哥也可以。”安娜打断她的话,她不想再让艾莎沉浸在那样的情绪里了。


“当然,我的荣幸。”老头儿又把琴从盒子里拿出来,放松了一下手臂和肩膀,转了转脖子,架上琴弓,一副要大显身手的模样。


《do-re-mi》的曲调很欢快,跟大气高贵的交响乐全然不同,但艾莎此时此刻却觉得这把单独的小提琴完全不输那套全声部乐团的阵仗。伤感的人来点音乐正正好,音乐可以治愈人心。


安娜很捧场地拍着手给小提琴打着拍子,脑袋也随着节拍左摇右晃,老头儿见她这么高兴,演奏得也就更卖力了,索性架着琴,脚下迈着步子围着她俩转,安娜也很开心,她也跟着老头的步子一起转圈。


“来吧艾莎,快来,”她拉起艾莎的双手,用力地向左跑几步又向右跑几步,“跟我一起来。”她拉着艾莎转起圈儿来。


艾莎起初还有些拘谨,但被身旁两人快乐的气氛感染,很快也就丢下架子完全地参与其中,老头儿见她俩投入,演奏的乐曲声也就不停,甚至还逐渐加快了节奏。


安娜拉着艾莎越转越快,她开心地把歌词唱了出来,越唱越大声,她的快乐是真正的从身体里溢出来的,这样的快乐沾到艾莎身上,也感染了她,她甚至也学着安娜的调子跟着去唱那些简单的歌词。


乐曲最后拉琴的节奏越来越快越来越快,安娜彻底疯狂似的拉着艾莎的手一直转,艾莎忍不住叫了起来,“安娜,安娜,停下来,太快了,太快了,我头都晕了。”


安娜充耳不闻,直到曲声终了,她才停了下来,一把搂住因为头晕而跌在她怀里喘气的艾莎。


艾莎的脸都跳红了,她趴在安娜肩头兀自喘气,安娜轻轻拍她的背给她顺气,问她,“怎么样艾莎,我们平民的舞曲是不是比交响乐快乐得多?”


艾莎还喘着气,她说不出来话,但觉得胸中的快乐是真实的,心脏已经很久没有这样快速跳动过了,她不自觉地抬手回抱了安娜。


“能为两位小姐演奏是我的荣幸,刚才也是我今夜最后一支曲子,现在我要回家啦,两位小姐晚安。”老头儿又开始收拾琴盒。


“等等,艾莎,”安娜悄悄在她耳朵边低声说,“我们好像都没有带钱,该死,穿这条破裙子什么都装不了。”


“没关系,快乐就是最好的奖赏,”老头儿听见了她的话,收拾好琴盒站起来对她说,“祝你们每天都能如此快乐,晚安。”


“谢谢您带给我们欢快的今夜,也祝您快乐,晚安。”


艾莎这才从安娜怀里站直转过来,对着老头儿施礼,老头儿还她一个绅士屈膝礼,摆摆手吹着口哨下了地铁楼梯。


“安娜……”艾莎音量不大地叫她的名字,“我们怎么坐地铁?我们都没有钱。”


“??”安娜愣了半秒,然后狂笑起来,艾莎也和她一起笑了起来,她从未觉得哪个夜晚有今天这样快乐。




交响乐之夜过去后,艾莎的情绪虽然又恢复了往常,她没有再像那天那样流露出过任何悲伤,但她那晚脆弱无助又不堪重负的模样深深刺痛了安娜,安娜想去搞明白那是为什么,她想彻底地治愈艾莎心底的伤痛。


她还记得那天她可怜至极地问她,你能叫我一声姐姐吗?她记得她这句话说出来时身体的颤抖,她就像在等一个不确定的答案,像一个承受了所有压力尽力做到最好,忍耐已经到了极限却还是要不到奖赏的孩子。那天她的眼神某种程度上跟福利院那些孤苦伶仃的孩子们没有什么两样。安娜觉得她再也不能承受艾莎那样的眼神了,那已经要把她的心都揪碎了,所以她决定去化解这一切,去搞明白这一切。


她现在非常确定艾莎一直以来表现出来的或哀痛或伤感的情绪一定都与她的妹妹有关,她把那个艾莎送给她的小雕像拿在手里,自言自语地问她,“你到底是谁?真的是她妹妹吗?那你怎么舍得你姐姐这样痛苦?”雕像并不会回答她的话,安娜心底突然蹿起一股无名火,“我不管你是谁,都不允许任何人再伤害她了!你的存在如果是一根刺,刺得她痛不欲生,那我一定会把你拔出来的!”她撒气似的重重把雕像往地上扔去,但地上铺着厚厚的毯子,所以雕像毫发无损。安娜冷静下来后又把雕像捡了起来,她还是舍不得这个艾莎送她的礼物的,她眼神复杂地望着这个雕像,看了它良久,然后抓着它跑出房门去找奥拉夫。


“奥拉夫,告诉我,这是谁!”她把雕像怼到奥拉夫眼前。


奥拉夫被吓了一跳,“安娜,你又抽什么疯。”


“我冷静得很,我没有什么时候比现在还冷静了,请你告诉我,这是谁!”


“我怎么知道这是谁,这又不是我雕的,或许得问雕刻它的工匠吧,给我看看,”奥拉夫故作不明地接过去,翻来覆去地假装仔细看了看,“但这个东西上头没有作者署名也没有出品的logo,恐怕是不好查了。”


“别装傻了,你一定知道这是谁!”


“安娜,你在说什么,”奥拉夫只能继续装傻,“你凭什么说我一定知道。”


“这不是艾莎让你帮忙送给我的生日礼物吗?”


“是啊,可是艾莎小姐只是让我帮忙给你,并没有告诉我这是谁啊。”


“好吧,你不知道,那我告诉你,这是她妹妹,这是艾莎的妹妹!”安娜因为激动和愤怒,眼眶开始起了红印。


“什么!”奥拉夫听了心头一紧,他的眉毛都跟着抽了抽,他怎么都想不到安娜竟然会知道,“她都告诉你了……”


安娜立刻敏锐地从奥拉夫的反应里明白过来,他一定知道点什么,必须把他的话套出来!于是她继续假装着正在气头上,然后小心地选择着措辞,能在不被他发觉的情况下让他把实话说出来。


“她什么都跟我说了,这是她妹妹,和我长得像!你还装蒜,你什么都知道!”


奥拉夫不可置信地瞪大了眼睛看着安娜,他不敢相信艾莎竟然把什么都告诉了安娜,他有点慌。


“额……这个……额……我不是故意说我不知道的,安娜……我……我不是故意欺瞒你……我只知道一点儿。”


“哼!一点儿?我看你全都知道,却假装瞒着我,然后眼睁睁看着艾莎那么痛苦,你不是一个称职的管家!”安娜只有五六分的把握能问出真相,但即便这样这个险也必须得冒。


谁知奥拉夫已经完全上了钩,他听说艾莎很痛苦后彻底地慌了神,“啊我没有……对不起……对不起……我不称职……我不知道……”他的话语很混乱,安娜必须得全神贯注地听着以确保自己没有错过任何一个字。


“我不知道她已经告诉你了,我更加不知道她告诉你之后为什么还会痛苦,我以为她已经想通了。”


“她想通什么了!她快要把我当成她妹妹了,她现在有点混乱,她每天都很痛苦。”安娜只是顺着奥拉夫的话再加上自己的猜测在说,但奥拉夫已经顾不上去分析她话里的漏洞了,他确实眼睁睁看着艾莎近段时间的反常和消沉,所以他把安娜的话当了真。


“她……那你得帮帮她,安娜,你得帮她,她已经失去安娜了,现在只有你能帮她。”


看上去奥拉夫已经脑子不清醒了,人物称呼说出来都是混乱不和逻辑的。


“好,我当然会,这个不消你说,希望艾莎能在我们的努力下摆脱过去,开心起来。”安娜不敢再继续逼问了,她知道再问下去就快露馅儿了,凭奥拉夫的聪敏,他一定很快就会发现她在套话,所以即便他说出来的话不和逻辑又没有包含任何重要的安娜想知道的信息,但她还是决定今天就到此为止。看起来奥拉夫很吃这套,他对女主人的关心和担心让他很容易就头脑发昏的上钩,所以安娜决定下次再用这招吓唬吓唬他,再问出其他有价值的信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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